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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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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映著火光, 科爾那欽的一張臉變得猙獰。

他還從未見過如此蠻不講理之人,雖說他在此放天燈有故意挑釁的意味,但——哪有人會辦這種渾事?!

都明確告訴他:孔明燈上寫著對他、對兀魯部新生兒的祝福, 竟還敢毫不猶豫用箭射|落。

咬牙瞪了賽赫敕納半晌,科爾那欽才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的箭,不也在地上。”

“嗯?”賽赫敕納眨眨眼,滿臉無辜, “是啊, 我出來狩獵呀?”

說著, 他還歪了歪頭,“我家烏烏說他想吃小野兔, 我追了一路沒射中, 這……不犯忌諱吧?”

“……”科爾那欽都哽住了:這不就是睜眼說瞎話?!

“再說了,我身邊這些人皆可作證,”賽赫敕納瞅著他, “難道還是我說假的不成?”

科爾那欽是故意只身前來, 料想用草原規矩壓著兀魯翟王, 就能如願混入宴會、傳些個流言。

沒想放燈此舉沒能引來兀魯部的人, 倒先引來了賽赫敕納和顧承宴, 偏他們還帶著人, 能幫忙說話。

科爾那欽胸膛起伏數次,最終在兀魯部勇士和翟王靠近後, 恢覆了他那張笑臉。

“第三特勤?!”火把下, 兀魯部翟王楞了楞,“您怎麽在這兒?!”

“庫裏臺議事出來, 原是要到東極冰線拿一批貨的,遠遠路過此處聽見歌舞聲, 便想起您部族中的喜事……”

科爾那欽躬了躬身,“您不會……不歡迎吧?”

兀魯翟王皺皺眉,偷偷往賽赫敕納和顧承宴那邊瞥了一眼,小狼主是沒什麽反應,但顧承宴笑著對他搖搖頭。

“……怎會?”兀魯翟王放了心,臉上又堆起笑容,“您能來,我們當然是高興的。”

其他兀魯部勇士也不用吩咐,早早過去撲滅了草場上的火星,拾撿回來一些箭矢和未燒完的竹骨:

“大王。”

兀魯翟王不傻,一看也就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但他沒點破,只是讓人好好給東西收起來,然後壓低聲音要勇士們加強防備。

科爾那欽將兀魯部的反應看在眼裏,至少他今日來的第一個目的沒有達成,不過他也不會輕易放棄:

“難道是我來晚了,宴會已經結束了?”

這話的言下之意,就是想請兀魯部翟王開口請他過去——科爾那欽當然知道洗禮不會辦的這麽隆重,這場宴席本就是為了賽赫敕納和顧承宴而辦。

但他就是要裝傻,就是要兀魯翟王騎虎難下。

兀魯翟王深吸一口氣,“倒是沒結束,只是我們部族人少,不似特勤您的斡羅部是大部。所以……”

他擺出一副為難的神情,“所以準備的酒肉很少,如今過去也就只剩一些殘羹冷炙而已,實在是會慢待了您。”

“無妨無妨,”科爾那欽擺擺手,“我本就是來湊熱鬧的,哪裏會真在乎您準備的酒肉?”

他一邊說,還一邊往亮著的營帳方向走,這會兒要是再拒絕,傳出去就是兀魯部在往外趕客人了。

兀魯翟王實在憋悶,但也不好說什麽。

賽赫敕納和顧承宴對視一眼,等科爾那欽和兀魯翟王先走了疾步,賽課敕納才低頭、壓低聲音:

“他跟了我們一路。”

顧承宴凝眸、眼中閃過一抹寒光,卻只道:“走,我們跟上去看看。”

兀魯翟王雖說只剩殘羹冷炙,但也不能真的拿這些東西來招待科爾那欽,於是還是命人端上酒肉。

科爾那欽做戲做全套,竟從腰間解下一把鑲嵌有紅寶石的匕首,“請您收下,當作贈與小少爺的禮物。”

寶石難得,尤其是這樣閃爍著純粹光澤的紅寶石,兀魯翟王連連推辭,“這太貴重了!”

“您就收下吧,”科爾那欽又推了推,“我們斡羅部在西北,那裏常有波斯商人來往,這不算什麽。”

兀魯翟王勉強接過來,明明入手是銅制的刀柄和刀鞘,但卻像是燙手的山芋一樣,讓他捏都捏不穩。

庫裏臺議事上,這位特勤可是公開與狼主叫板,如今他倒是兩邊也不好得罪,被夾在中間了。

這時,顧承宴適時發話了:

“我瞧那紅寶石殷紅閃光,應是從波斯王庭礦中開采出來的珍品,銅料也極紮實,想來造價逾百金吧?”

他端著一盞牛乳果茶,隔桌對著科爾那欽一敬,似笑非笑,“斡羅部當真是財大氣粗。”

科爾那欽半點不惱,也舉起酒杯來回敬,“小額維您當真是見多識廣、眼光獨到。”

額維這詞在戎狄語裏有娘親、母親的意思,小額維這稱呼譯作漢話,可就是……小娘、小媽。

顧承宴挑挑眉,笑著沒說什麽。

稱呼而已,沒必要在這些細節上糾纏不休。

但坐在他身邊賽赫敕納明顯不幹了,他嘖了一聲,伸手搭在顧承宴腰上、宣誓主權一般:

“他是我的烏罕特。”

“哎呀,我那日就說了,”科爾那欽攤開手,表現得非常無辜,“你們還沒舉辦婚禮呀,這名分不正。”

名分?

顧承宴險些繃不住笑出聲,他第一回知道草原戎狄還要講究名分的,這不是中原漢人才喜歡玩的把戲。

他輕輕拍了拍賽赫敕納的手背,讓他被對方輕易挑釁,科爾那欽總在提婚禮的事,明顯就是陷阱。

——在沒有做好萬全準備前,顧承宴不想冒然接他的招,而且早知道對方不懷好意。

“再說小弟你久在極北,大約是不知道王庭的規矩和禮儀,老梅錄也真是的,這些都沒教你。”

科爾那欽瞅著他們侃侃而談,說即便兒子能夠繼承父親的妻妾,也是要再迎娶一次的。

否則,誰知道這是你正經娶來的烏罕特,還是借著孝敬之名,偷偷摸摸淫|玩的小娘和奴隸?

賽赫敕納沈了沈眉,情緒已經在爆發邊緣。

但手背上貼著顧承宴的手,讓他還殘存著最後一點理性,睨著科爾那欽半晌後,他突然站起來:

“是,兄長教訓得是。所以我們理應守禮,不叫兀魯翟王和眾多兄弟們看扁、看輕。”

說完,賽赫敕納轉身撲通一下單膝跪倒在顧承宴面前,然後行了戎狄大禮:

“賽赫敕納拜見尤卡惕阿塔。”

顧承宴:“……”

好得很,科爾那欽叫他小媽。尤卡惕有小、小孩、幼小之意。臭小狼竟然當眾叫他小爹。

“兄長既說要守禮,怎麽見著長輩還不過來行禮?難道這便斡羅部所謂的禮數?”

科爾那欽:“……”

他今天算知道了——由狼群養大的小孩,很是知道怎麽氣人。

偏他之前步步緊逼給話說得太滿,若是不起身行禮,那就是斡羅部失禮、他是在打自己的臉。

但若是行禮……

科爾那欽看顧承宴一眼,這人與自己同歲,不過是老狼主娶過來看了一眼、又無夫妻之實的漢人。

最終,他咬咬牙,還是起身勉強對著顧承宴跪了下,聲音很輕地跟著叫了一聲。

顧承宴本覺得賽赫敕納胡鬧,但如今瞧著對方這滿臉憋屈的模樣,終於是忍不住笑了——

他輕咳兩聲,表情動作一本正經,但開口卻說出來一句中原漢話:

“起來吧,乖兒子。”

科爾那欽沒聽懂,但賽赫敕納可是跟著顧承宴學過中原漢話,小狼崽沒忍住,一下樂出了聲。

科爾那欽接連兩次吃虧,咬咬牙,終於不再主動挑釁,站起身後沒待多久就找借口轉身離開了。

等他走遠,附近兀魯部的勇士才來回報,說在他們部落往南數裏的一片盆地裏,藏有少說五千斡羅勇士。

兀魯翟王心有餘悸,慌忙將那鑲嵌有紅寶石的匕首雙手奉上,“此物貴重,狼主,在下實不敢收。”

賽赫敕納卻讓他收著,“他送你你就拿著吧。”

科爾那欽危險、斡羅部勢大,兀魯部只是個偏居一隅的小部落,若真有戰,只怕還擋不住他們一擊。

有這柄匕首,來日有什麽事,或許還能有轉機。

兀魯翟王一楞後明白了賽赫敕納意思,他再次感動得雙目含淚,緊緊捏著匕首就跪倒下去:

“多謝主上替我部著想,我們一定效忠主上、誓死不變!”

賽赫敕納拍拍他的肩膀給人拉起來,然後就牽著顧承宴回到王庭勇士紮好的氈帳內。

身後的門簾一放下來,賽赫敕納就迫不及待地將顧承宴抱起來,然後長腿邁了兩步給他撲到炕上:

“烏烏。”藍眼睛瞪得是又大又嚴肅。

顧承宴由他壓著,言笑晏晏,“嗯?”

“我好好問你一次,你是不是不想和我成婚吶?”賽赫敕納瞇著眼睛,看起來很兇很兇。

可垂落下來的卷曲發絲,卻露出了他一雙早紅透的耳朵,湛藍色的眼眸裏甚至隱約閃爍水光。

“……怎麽這樣想?”

“剛才他說的沒錯,”賽赫敕納似乎很低落,“我確實久在極北,沒人教過我禮節和規矩。”

顧承宴微怔,心上塌下去一塊。

老梅錄在王庭裏多給賽赫敕納講王庭政務、說各部翟王和部族糾紛,而他也多是用心在狼主位上。

老梅錄不會主動跟他提及婚約和遏訖,顧承宴心裏藏著那點毒藥的秘密,自然就更不會提。

“……你現在是狼主了,你的話就是規矩,不用聽他胡言亂語。”

賽赫敕納抿抿嘴,還是不太高興的樣子。

顧承宴只能拆開與他講,科爾那欽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所謂的婚事,多半是要利用他的婚事做文章:

“你我同為男子,這裏是草原不是中原,你們沒有男妻風俗,而且草原重視子……唔?”

賽赫敕納不讓他繼續說,擡手就捂住他的嘴,“哼,反正烏烏就是不想跟我成婚。”

“……就這麽想成婚?”

賽赫敕納重重點頭:“嗯啊。”

顧承宴嘆了一口氣,他的藥還剩下□□瓶,算起來時間也不是很多,小狼想成婚就成婚吧。

擡手扒拉下來小狼捂住他嘴巴的手,顧承宴妥協,“……回去請老梅錄準備吧,別太繁瑣。”

無論是十裏紅妝還是搶親、賽馬,他這病骨支離的,可真折騰不起了。

賽赫敕納樂了,撲過來重重親了他一口,臉上神情一掃方才的陰郁,像是靠裝腿瘸、騙著老大一根肉骨頭的小野狗。

顧承宴:“……你裝的?”

賽赫敕納挑挑眉梢,然後撒歡的抱著他在炕上滾了一圈,“反正烏烏答應我了!”

顧承宴:“……”

停下來的時候,顧承宴趴在賽赫敕納身上,而小狼崽圈著他的腰,溫暖厚實的手掌虛虛搭在尾椎上,手指若有意若無意地畫著圈。

顧承宴被他弄得很癢,輕輕掙紮一下後,又發覺小狼崽的身體出現了令他膽寒的變化。

闔眸吞了口唾沫,顧承宴不敢動了,他可不想每次哄小崽子都給自己哄得人事不知。

於是,只能主動找話題與小狼聊聊,“怎麽不說話,在想什麽?”

賽赫敕納沒回答,只啄吻他額頂一下,輕笑道:“我能忍住的,不怕。”

平時這小子撒嬌,顧承宴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游刃有餘地逗著小崽子玩。

偏他不故意瞪大藍眼睛、不捏著嗓子喚他烏烏,還這樣直白地點明他的心思。

顧承宴呼吸窒了窒,眨眨眼,只覺耳根有點燙。

賽赫敕納臉上的笑意擴大,手指往上挪動到顧承宴的腰間,輕輕替他揉腰。

科爾那欽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他和顧承宴的婚事,這場婚典於情於理都肯定是要辦的。

從情感上來說,賽赫敕納當然高興能用這種形式向整個草原宣布顧承宴是他的遏訖、他唯一的烏罕特。

而且顧承宴當初來草原,只是由特木爾巴根一人接迎,許多翟王還因他漢人的身份輕慢於他。

辦一場婚典,也能讓那些翟王真正明白誰才是他們的主人,讓他們給出應有的忠誠和尊重。

而從理智上來說,科爾那欽為向沙彥缽薩覆仇準備了多年,從阿利施和那牙勒的仇怨就能看出——

他在暗處,且是必有後招。

與其等他結網、將陷阱都布置完了,倒不如引蛇出洞、化被動為主動:

顧承宴曾經給他講過一個故事,說漢人有個朝廷叫秦朝,曾經也是個統一了中原的強大帝國。

只可惜後來的皇帝倒行逆施、引發天下百姓不滿,在各地起義軍裏出現了兩股完全不同的力量。

一股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兵強馬壯且名士鹹集,頭狼本人也是武藝非凡。

一股起於微末之間,販夫走卒、布衣芒屏間錯其間,頭狼本人只是普通農人,還是戴罪之身。

某日,兵強馬壯那只頭狼單獨邀請了普通農人到某地吃飯,暗中在周圍埋伏了殺手,準備幹掉他。

結果那農人身邊有高人指點,他自己也是裝瘋賣傻,竟然哄騙那頭武藝高強、比他強悍很多的狼放他離開。

往後什麽過程已經不重要,賽赫敕納就記得顧承宴告訴他,在秦朝之後,就是這位農人頭狼做了皇帝。

朝代的名號還叫做“漢”,他們漢人的漢。

顧承宴說這故事叫“紅什麽門宴”,是後世史家編寫的,但卻講明白許多道理,讓他自己去體悟。

賽赫敕納體悟來體悟去,沒想透他家烏烏要告訴他什麽,但卻在面對科爾那欽反覆提及的婚典時,想到能借用此招——

狼主迎娶遏訖,按理來說是要邀請各部翟王和親家、朋家來吃飯的:

草原的親家的含義與中原不同,他們的親家指的是新郎、新郎家裏較為親近的族人,如叔伯、姊妹兄弟。

朋家也是親戚,只是關系上比較遠的,如同一個部族、都姓某一個大姓的親戚。

這些人要在正式婚禮之前就到達新人家裏幫忙,善騎射的早早準備去接親,擅長縫補的也要幫忙布置。

科爾那欽親家和朋家都能算,如果他願意來,賽赫敕納大可以早準備好兵馬,安罪名、給他扣下來。

如若他不來,那待到正式大婚時,也可來個甕中捉鱉——庫裏臺議事他帶那麽多兵馬,還能說是議事路遠為了自保。

來參加狼主的婚禮還帶那麽多兵馬,擺明了居心不良、用心不純,即便不能一舉拿下,也讓科爾那欽落下了把柄,來日也方便對付。

他這兒沈默不語,顧承宴也定下心神想著這位斡羅部王子的事:

當年,沙彥缽薩擁有那樣多數量的軍隊,最終斡羅部卻還敢送來清朵那樣一位已有身孕的女子,足可見其部實力之強。

若這場婚典一直拖著不辦,科爾那欽多半會想其他辦法,倒不如順了他的意,直接辦了——

科爾那欽不過是想強調他是漢人、是男子,對賽赫敕納沒有實際的助益,身後也沒有族群家人能幫襯。

但在給捏古斯部亮了一手後,顧承宴相信還是會有部族願意追隨他們的。

光靠武力、靠征服得來的百姓,又能長久幾時?

所以,感覺著小小狼慢慢消退下去,顧承宴就開口與賽赫敕納商定婚典的細則——

拋開接親、搶親的環節,只在王庭內布置紅帳、紅毯,然後給他們二人做身鮮亮的紅色衣裳:

“至於賓客之類,你只管邀請十二部翟王照常來就是了,其他就讓老梅錄替你周全安排。”

“那——”賽赫敕納想了想,“烏烏有什麽想要邀請的人嗎?比如鐵柱……什麽的?”

顧承宴好笑,鐵柱人就在王庭不用特別邀請,如果時間充裕的話,他倒是……

“定在什麽時候呢?”

“我們已到極東,鐵脈山附近有許多好鐵匠,工匠王庭永遠是缺的,所以我想順道拜訪一二——”

賽赫敕納偏偏頭,在心裏算了算日子,“真要準備周全,大概也要一兩個月後?”

一兩個月的時間或許有點久,但想到科爾那欽和斡羅部準備了十多年,他們再怎麽周全,還是會有遺漏的地方。

但一兩個月的時間也足夠顧承宴往青霜山遞消息了——掌門等師伯、師叔不必勞動,但可請門中小一輩的弟子走一趟。

科爾那欽不是欺他“族中”無人麽?

那也是時候給草原一些中原武林的震撼了。

正巧中原武林這些年風平浪靜,小五他們幾個出師後還沒正經接過什麽任務,也沒經過什麽歷練。

北上來草原一趟開開眼界也好,也可沿途幫他探查一二中原邊境的屯田,趕到王庭時,也正好赴宴。

“嗯,那我給師門傳訊,請我的幾個小輩過來赴宴,他們管我叫‘師叔’,你就當跟穆因是一樣的。”

賽赫敕納哦了一聲,點點頭說好。

不過轉瞬間,他又低下頭睨著顧承宴追問道:“那他們來了,不會跟穆因一樣成日纏著你吧?”

顧承宴:“……”

好一只酸溜溜的小狼。

“不會,他們是小輩,來赴宴會規規矩矩的,你若是實在不滿……”顧承宴笑著刮他鼻頭,“也是可以管教他們的。”

賽赫敕納哼哼兩聲,這才算是滿意了。

兩人商定了婚典的事宜,請敖力他們幫著兀魯部勇士戒備,然後就安然地熄燈入眠。

倒是穆因那小子沒心沒肺地混到了兀魯部年輕人當中,跟著他們又唱又跳瘋了一整個晚上。

都快天亮了,才搖搖晃晃帶著渾身酒氣回到氈帳中,迷迷糊糊給習慣早起的敖力打了個招呼,就咕咚一聲撲倒在炕上。

敖力本是約了其他勇士去巡營的,但看著穆因這個模樣,猶豫再三,還是嘆了口氣回來幫他脫了靴子、外衫,蓋好被子。

有了昨日科爾那欽的突然到訪,兀魯翟王也慎重更多,不僅給賽赫敕納獻上了鐵脈山一帶的輿圖,還派了一隊勇士一路護送他們到了山腳下。

雖是夏日裏,鐵脈山附近還有些涼。

內勁潰散後顧承宴就常年畏寒,所以早早換上了厚氈氅,賽赫敕納倒是身上有三把火似的,還照舊穿單衣。

入山後,兀魯翟王那張輿圖發揮了很大的作用,他們按圖索驥,順利找到了許多位也速部的老工匠。

賽赫敕納隱瞞了自己狼主的身份,只說自己是小部族的首領,想要購置一些東西,所以才來拜訪。

這些老人大多熱情好客,願意迎他們進氈帳、木屋內暢談一番,但在聽明白他們的來意後,大多又婉拒了——

“您讓我搬出鐵脈山?不了不了,我這把老骨頭經不起折騰,而且孩子們都在外經商,回來找不到我,他們該擔心了。”

“這麽大的量?!不不不,我不是圖您的金子,我這兒就我一個人,就算再加上弟子們和黑骨頭,也就四五人,做不出來這麽多的……”

接連被拒絕,賽赫敕納倒也不惱,客客氣氣同老人們躬身見禮作別,然後又牽著顧承宴繼續往前走。

他甚至還能哼起小調,摸索著顧承宴的指尖,“烏烏冷不冷,要不讓鐵柱給弄個手爐什麽的?”

顧承宴覷著他,總覺得這小子不像來幹正事的。

見他不接茬,賽赫敕納笑笑也不甚在意,反而握緊他的手、重重點頭兩下:

“嗯嗯,我也覺著我比手爐有用多了!”

說著,還撓撓顧承宴掌心,順勢十指緊扣,笑盈盈牽起來晃浪兩下,看得敖力都忍不住駐足特地等了兩步。

顧承宴笑著隨了他,反正小狼崽的手確實是挺暖的,他說比手爐有用就比吧——真是什麽小用具的醋都要吃一下。

戎狄少工匠,這個顧承宴在來草原前就知道:戎狄再怎麽兵強馬壯,終歸都是草原牧民、是部落制。

即便有王庭,他們也多是會盟,不像中原有一整套完整的制衡、薪俸制。

所以顧承宴去過的幾乎每一戶牧民家裏,鐵器都是除了馬匹、牛羊之外最重要的資源。

就連烏仁娜給他唱的那首《蘇德魯牧歌》,裏面都有單獨一個小節,是在唱英雄蘇德魯如何保護家中的鐵斧子,沒有讓盜馬賊一起偷了去。

賽赫敕納敏銳,比起他想的從百姓入手、彰顯賢德這樣的辦法,小狼崽直擊要害,牢牢抓住鐵脈一樣。

只是他隱瞞了狼主身份,眾多工匠對他們有客氣、有熱情,但卻不願接下這麽大的單子。

“烏烏別愁啦,”賽赫敕納突然用力,將顧承宴整個人拉過去,“你不還給我講三顧茅廬的故事麽?我們又不是一定要第一回就成功。”

三顧茅廬?

顧承宴挑挑眉,小狼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不過被賽赫敕納這麽一勸,他也就沒那麽急躁了,之後遇到任何工匠都是臉上含笑,從容應對。

倒是有一兩戶家中有年輕人的,提出來願意接下他們的訂單,只不過要付些定金,然後才好交貨。

顧承宴想著賽赫敕納今日拜訪的人多,也速部族之間也會相互聊起來這件事,便還是找了一家定下箭頭。

這戶人家掌事的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他收下金葉子後,一邊拉風箱一邊與顧承宴他們攀談:

“你們要這麽些箭頭也是想用來防身吧?聽說狼主在庫裏臺上議事並不順利,還冒出了一位斡羅部的特勤來,雙方劍拔弩張、險些都要打起來了——”

顧承宴與賽赫敕納對視一眼,決定順著他的話說,“可不是,我們是小部族,所以要早做打算。”

“是呢是呢,老狼主死的時候那五位特勤可是殺了個你死我活,哎喲餵,真是嚇死我們了!”

他一邊動作著,一邊將目光落到顧承宴隨身的佩劍上,“這位公子,不是我們草原人吧?”

賽赫敕納瞇了瞇眼睛,顧承宴卻示意他稍安勿躁,只點點頭,“師傅好眼力。”

那漢子憨直地擺擺手,“公子這樣好顏色,草原的水土可養不出您這樣的容顏和氣度,不過您這佩劍……”

一白劍是烏仁娜的遺物,此劍通體雪白,劍刃堅硬鋒利、劍身卻又兼具柔韌,有剛柔並濟之效。

娘親給他講過數次這柄劍的由來,說是她跟顧馳成婚後不久,在蜀中游歷時遇著一位外番胡商,從他手中重金購得一塊不俗白鐵。

後來顧馳請動隱居在蠻國境內的鑄劍大師親手鍛造此鐵,才成了如今的一白劍。

“此劍……有何不妥麽?”

“不是不是,”漢子撓撓頭,“您多心了,只是許久沒見著這樣好的白鐵和鍛造技藝,所以一時好奇。”

說完這話後,他又忍不住感慨道:

“漢地倒是有許多能工巧匠,只是戎狄和漢人連年對戰,大多數漢人對我們戎狄恨之入骨,許多法子……我們也學不到,只能懇求乍萊歹老人教我些。”

白鐵比超一般的黑鐵,上等白鐵像雪花銀子一樣、在日光照耀下甚至煜煜閃光,硬度和韌性都足夠。

中原的格物類書上,大多踹度白鐵裏有遠超於鐵韌性的其他礦物,只是成分混雜,並不能精確定論。

這座鐵脈山以盛產鐵礦得名,其中也會偶爾發現少量白鐵原礦,只是……

“您剛才說,‘乍萊歹’?”顧承宴重覆了一遍這個發音,“我等孤陋寡聞,還請賜教這位是……”

“嘿嘿,您來自中原,不知道也尋常,”漢子停下了手中的活,指了林中一條小道,“老人就住在那兒,他是我們部落裏最有名望的鐵匠!”

“除了我們草原上傳統的冶鐵法,他老人家還會許多中原、西域和波斯的法子,他打出來的箭頭能穿三張硬牛皮、獵刀鋒利得能劈斷三年生的大樹!”

賽赫敕納緩慢地眨動一下眼眸,湛藍色的眼睛裏閃過了一簇光,像是有流星沈入深海。

他的表情顧承宴都看在眼裏,“果真如此?那這位老先生,當真是神人了!”

“可是不是麽!”漢子拍拍胸脯、十分驕傲,“老乍萊歹年輕時還是我們也速部的第一大賈呢,他游歷的地方可多,過去身子硬朗時,孩子們都喜歡纏著他講故事。”

“過去?”顧承宴敏感地抓住了他的話裏的機鋒。

“唉……大約是八|九年前吧,”漢子看了賽赫敕納一眼,“您還記得麽?那時老薩滿過世了。”

賽赫敕納在梅錄的敘說中聽過這位德高望重的老薩滿,但他沒見過,只能含糊地點點頭。

“乍萊歹和老薩滿是知交好友,他得知了這個噩耗後傷心過度,精神一時恍惚就從山崖上摔下來,傷得很重。”

漢子唏噓兩聲,忽然看見山林中走過去一個拉著成車柴火的黑瘦姑娘:“烏央吉——!”

“那位就是照顧老人的黑骨頭,二位若是想見見他老人家,可以問烏央吉,她是老人撿來養大的。”

姑娘聽見漢子的聲音,停下了前進的腳步,轉頭在他家看見生人,又皺起眉有一瞬的戒備。

聽完漢子的話後,那姑娘卻搖了搖頭,遠遠對著賽赫敕納和顧承宴抱歉地躬了躬身,然後就拉車匆匆離開了。

漢子多少有些尷尬,畢竟是他剛才誇下了海口,只能撓撓頭,用搭在肩膀上的帕子揩了把臉:

“實在抱歉啊兩位,老人這些天身體抱恙,真不是不歡迎你們……”

抱恙可以是真的生病,也可以是不想見外客的借口,顧承宴笑著擺擺手,表示沒關系。

賽赫敕納卻略顯遺憾地看了林子一眼,然後才轉過頭來問了漢子其他一些關於鐵脈山和鐵匠的事。

他們在漢子家逗留了很久,外面的天色也漸漸暗下來,拒絕了漢子一家熱情的留宿邀請,兩人牽馬慢慢下山。

夕陽餘暉襯得整座鐵脈山更加深邃、黝黑,林中幾家鐵匠的木屋都升起了裊裊炊煙,還有不少匆匆還家的兒童。

他們從林中小徑上跑過去,偶爾路過他們身邊,還會好奇而大膽地跟他們搭話、甚至邀他們去家中作客。

走到半山腰,敖力也帶著穆因和一眾勇士候在那裏,他們的氈帳紮在鐵脈山下一處背風的山坳裏——

因為賽赫敕納要隱藏身份,不想讓也速部的牧民以為他是用狼主身份來壓著他們聽命,所以一應用物都很精簡。

三十來個勇士就挨擠兩個大氈包,敖力、穆因也不例外,而剩下一頂氈毯厚的,就留給賽赫敕納和顧承宴。

敖力躬身,正準備稟報什麽,結果突然面色一變、手一下按在了腰間獵刀上、目光銳利地看向賽赫敕納身後:

“什麽人?!”

其他勇士也紛紛戒備,十名弓弩手還紛紛抽出了弓箭、瞄準了樹林的方向。

林中樹影動了動,看身形似乎太過纖細,等人舉著雙手慢騰騰走到夕陽光輝中,顧承宴才看清:

——是剛才的烏央吉。

黑瘦的姑娘張了張口,最後只是咿咿呀呀地吐出一些無意義的單音詞,然後著急地指了指顧承宴。

敖力不知前緣,還是很戒備。

倒是顧承宴攔了他的刀,上前一步指了指自己鼻尖,“姑娘你是……找我麽?”

他說了戎狄語,烏央吉興奮地點點頭。

她上前兩步,又似乎被什麽東西嚇住,邁出的第三步又收回來,然後眼巴巴看向顧承宴、手上比劃起來。

看著她一會兒指自己,一會兒指山上的,顧承宴只能猜個大概:“是,老人家讓你下來……找我的?”

姑娘再點頭,雙頰都漲紅。

顧承宴舔了舔唇瓣,轉頭沖賽赫敕納眨眨眼。

賽赫敕納便上前一步,他一動,敖力等人也跟著動,霎時就變成了一群勇士圍攻一般。

烏央吉被嚇著,又連連後退兩步,比比劃劃告訴顧承宴:老人只邀請了他上山。

想了想,顧承宴拉過小狼打商量,“那我就帶他呢,姑娘能否行個方便?”

不等烏央吉回答,穆因就跳出來阻攔,壓低了聲音在顧承宴耳畔說,“師父,你們兩個人上山危險!”

敖力也點頭,表示不讚同。

“這個也要帶、那個也要帶……”顧承宴笑了,“又不是去捉叛黨,阿崽跟我去就是了。”

“再說山上山下這麽短的距離,真有什麽事你們也來得及趕上來。”

穆因還想爭辯什麽,但顧承宴彈了他一下,拍拍腰間掛著的一白劍,“不信你師父?”

“……”這下,穆因沒話說了。

烏央吉看看賽赫敕納,猶豫了半晌後,勉強點頭同意了,然後在前面引路,帶著兩人重新返回山上。

這時候的鐵脈山已經有些冷了,就算披著厚氈氅,顧承宴的指尖也漸漸開始發涼。

賽赫敕納只恨不能給他兩只手都抓過來揣進胸膛捂著,腳步邁得飛快、像攆著烏央吉走。

乍萊歹老人的木屋在他們午後定制箭頭那間小屋後面大約百步的林中,門口停著剛才姑娘拉的小車。

木屋合共三間,看外形倒不像是草原制式,有些中原正堂、東西廂房的形制,屋內亮著燈,遠遠還能聞見肉湯香味。

烏央吉示意賽赫敕納和顧承宴在門口略等等,然後她錯步登上那三級階梯,推門進正屋。

不一會兒,安靜的木屋內傳來了一陣沙啞蒼老的咳嗽聲,聽著聲音很空洞,看來當真是病得不輕:

“……是顧先生麽?快請進來罷。”

令顧承宴和賽赫敕納驚訝的是,老人說的竟是中原官話,字正腔圓還很流暢。

顧承宴走在前,賽赫敕納走在後,掀開木屋的簾子,屋內燒著炭火,很是溫暖。

木屋外面看著並不起眼,但屋內的陳設卻極講究:中間一張圓桌是黃梨格的,窗下靠著的鬥櫃是波斯制。

正北方向上擺放有香案、佛龕,但佛龕梭子的墻壁上,卻還掛著一只鹿角神帽——明顯是薩滿用物。

東側是張漢制羅漢床,床上靠坐著一個頭發花白稀疏,雙頰凹陷、掛著病容的老人。

接觸到顧承宴的眼光,老人低頭輕咳兩聲後,展露一個笑顏:“……顧先生,許久未見了,尊夫人還好麽?家中幼童,如今也該是英雄少年了吧?”

顧承宴一楞。

倒是旁邊的賽赫敕納一下整張臉皺成一團,“烏烏,你原來在中原還有個夫人?!!”

而且,連孩子都有了。

顧承宴惱得踹他一腳,然後才上前兩步,讓老人家看清楚,“……家父顧馳,興許您說的是他?”

乍萊歹一楞,努力睜大渾濁的眼眸仔細看了看顧承宴,然後才頹然地往後一仰,喃喃道:

“也是了……原以為是故人修習道法容顏永固,倒還真是……就剩我一個,咳咳咳咳……”

顧承宴見老人家情緒激動,連忙錯過去替他順了氣,而烏央吉也適時送上一盞茶。

由於坐到床邊的緣故,顧承宴腰間的一白劍也亮出來,老人目光直直地看了那柄劍半晌,最後笑著搖搖頭、向他道歉:

“是老朽老眼昏花了,不過你和你父親長得,還真是像——”

顧承宴看看一白劍,確實沒想到父母在這戎狄草原的鐵脈山上還有舊緣。

老人就著烏央吉的手喝了口茶,然後才將目光從顧承宴身上挪動到賽赫敕納身上,然後突然垂首一笑:

“那麽主上您,又是來向我討要些什麽呢?”

顧承宴心驚於老人如何一眼看破小狼的身份,賽赫敕納卻敏銳地註意到一個關鍵詞:

“……又?

“數月前,您的兄長……咳咳,”老人擡頭,瞇著眼睛似笑非笑,“曾經如您一樣,來過鐵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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